布鞋記憶
方 平
“六月六,曬紅綠”,在我們聶市老家有一個很特殊的習俗,即每年農(nóng)歷六月初六將自家冬天可穿可不穿的棉衣毛衣,“錦帽”鞋襪,被褥床單,甚至老人的壽衣壽被壽鞋統(tǒng)統(tǒng)拿出來見見陽光,曬曬太陽,據(jù)說這樣既可驅(qū)蟲防蛀,又可避邪防腐,老人還能延年益壽。我沒什么“紅綠”可曬,今天就將出嫁時娘家給我“壓箱”的一雙紅繡花布鞋也拿出來照照吧!
我是穿著布鞋長大的。因此,和布鞋有著血肉相連的感情。小學課本上《毛主席去安源》中對布鞋的描述也記憶猶新——“一雙布鞋一把傘,毛主席來到群眾中”;青年歌手解曉東“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,站的正走的穩(wěn)踏踏實實闖天下”,那經(jīng)典的歌詞像鏗鏘誓言引起“有志的中國娃”的強烈共鳴。
據(jù)傳,布鞋在我國有著三千多年的歷史,宮廷內(nèi)、朝堂上大臣們穿著繡龍描鳳的“朝靴”;皇帝皇后則有“龍靴”“鳳靴”;戲曲舞臺上有厚底高幫京劇變臉的“戲靴”;將士出兵打仗還有配著鎧甲齊膝蓋的“戰(zhàn)靴”;朝野上下百姓日常則根據(jù)季節(jié)更替穿著布鞋、棉鞋;就連嬰孩出生都有“和底鞋”。說明無論達官顯貴、帝王將相、才子佳人、庶民百姓,人一生下來就得穿鞋。而布鞋便是歷朝歷代人們無可替代的生活必需品,并且凝聚著古代勞動人民的勤勞和智慧。
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,布鞋還在一步步演進。小時候,常看見祖父穿的“剪刀口”布鞋,祖母的“三寸金蓮”也有她特有的小腳繡花鞋,據(jù)說伯父從抗美援朝戰(zhàn)場上回來還穿著布面膠底行軍打仗的“綁腿靴”。還有父母的方頭布鞋、松緊布鞋,弟弟妹妹們的大頭娃娃鞋、虎頭鞋,并且顏色、圖案都極富變化,穿著舒適透氣,合腳送路,美觀大方。
在我的記憶中,街上是沒有布鞋買的,它是靠家里的親人一針針一線線縫制出來的。做一雙布鞋千針萬線可真是千艱萬難?。∥覜]有姐姐,也沒有嫂子,我家做鞋的重擔就落在年邁的祖母和上班的母親“肩”上。她們責無旁貸利用閑暇根據(jù)親人們腳的大小畫出圖樣確定鞋底尺寸,把圖樣放在布上剪出鞋底和鞋面(鞋幫),選定鞋底布料后,一層挨著一層鋪平貼上20多層,然后用一層厚厚的新布貼面做鞋底;用“打底婆”針穿上粗粗的索子一針一線納鞋底。祖母和母親在昏暗的煤油燈下飛針走線,她們有時用布條包扎鞋面并軋緊做成進邊底,有時根據(jù)需要切除鞋底的邊沿做成出邊底,往往一只鞋底納完,線跡排列錯落有致,不可思議的是正面看起來是豎針,反面(鞋內(nèi))則是橫針,我正面反面地摸著、看著,看著、摸著,“研究”了好久都沒弄清是咋回事。接著就要做鞋幫。鞋幫的款式日漸改進,大致有方口、圓口、方口加松緊帶、小方口加鞋襻。她們按事先預(yù)備好的黑燈芯絨、青卡其布、紅花布、方格布等布料,在內(nèi)貼兩層襯布,將它們粘在一起后沿布條滾口,直線平直走針,轉(zhuǎn)彎順著走針;如果是棉鞋就更麻煩了,要在鞋底內(nèi)層鋪上少許棉花,绱一層伴腳底,這樣穿著更暖和。為了绱鞋,祖母和母親分工協(xié)作,先將鞋幫和鞋底前后左右對齊,用小針線固定,再用錐子“打前站”,這時還得我父親幫忙,這既要力氣,又有技巧。通常雞叫了幾遍,他們還在穿針引線忙碌著。將鞋幫和鞋底順著錐子的針路绱起來。他們之所以這樣趕工,主要是為了全家人重大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有新鞋穿。
每逢年節(jié)前的早上起床看到這些千呼萬喚始出來的“藝術(shù)品”,我感慨萬千,撫摸著祖母和母親的鞋籃子,甚至將鞋籃上的流蘇扯下來玩,十幾天前還是幾塊舊布,這么快就變成了一雙雙嶄新的布鞋,我真佩服她們心靈手巧,并且不辭勞苦。這些個藝術(shù)品每個細節(jié)都盡善盡美,連個線頭都找不到,這該傾注她們多少心血、智慧和汗水喲!有時她們還匠心獨運,將我們的棉鞋邊沿安上羊毛,既熱乎又美觀。同時,幸福感爆棚,那時雖窮,但祖父母、父母好疼我們弟兄姊妹喲!這“溫暖”牌的布鞋、棉鞋溫暖著我家一代又一代人的心,滋潤著我們幼小的心靈,教化、培養(yǎng)著我們堅韌不拔的性格,這些布鞋也伴隨著我們姐弟一個個長大成人。記得念小學時有一天下大雨,祖父接我和弟弟回家,為不讓我們打濕腳,他打著赤腳馱一個抱一個,在泥水中艱難前行,我問祖父為什么不穿鞋,他說落雨了免得把鞋打濕,話還沒說完,一不小心三爹孫就跌在泥水里,半天爬不起來……這時我發(fā)現(xiàn)他的腳趾畸形,后聽祖母說是1958年大躍進時燒窯致了殘。兩只腳的第二個腳趾和第三個腳趾都粘連在一起,在泥水里站都站不穩(wěn),更何況還抱著兩個孩子!我后來弄清楚他是心疼祖母做鞋辛苦,因此我發(fā)誓長大后要多買幾雙好鞋給祖父穿,可等我有能力孝敬時,祖父已離開我們,讓我留下了深深的遺憾!
而我們姐弟就從不擔心落雨“怕打濕鞋”,有了新鞋上學穿,放學穿,打球穿,跑步穿,作客穿,在外面瘋玩穿,跳繩也穿,天晴穿,甚至落雨還故意在水里“劃”?,F(xiàn)在想來,這種穿法莫說是布鞋,就是鐵鞋也“不經(jīng)穿”,加上小孩子腳“躁”鞋又長得快,常常兩個月就磨破了底,有時腳趾還露出來“曬太陽”。父母看到我們?nèi)绱?ldquo;會穿”,無奈又別出心裁改進“工藝”,在厚厚的鞋底下貼層塑膠,既防水又防滑;有時在布鞋里加雙墊底,既熱乎又耐磨;甚至還在新做的棉鞋底下漆層桐油。只是后來弟妹們慢慢懂事,學會珍惜并互相謙讓。記得有次姑媽給我弟弟做了一雙呢子鞋面、腳踝兩邊安著拉鏈的棉鞋,好看極了,我硬說他腳小了,只有我能穿,姑媽說那你試試,結(jié)果很“蹩”腳(我腳大了),我下意識地把腳朝后一縮,說蠻合腳,就給我穿算了,硬生生地把弟弟的呢子棉鞋據(jù)為己有。當然沒過多久,比我小兩歲的弟弟腳比我的腳大多了,都40幾碼了。對于我的執(zhí)拗,雖然姑媽沒有辦法,弟弟也不跟我計較,但直到現(xiàn)在我都為我的自私自利愧疚不已。
后來參加工作,大街小巷到處擺著五顏六色的塑料底鞋、人造革鞋,當然還有款式各異的皮鞋。我也想追追潮流趕趕時髦,買了一雙圓頭的高跟牛皮鞋。平常穿還蠻舒服,可那次在武漢作客,我穿著高跟牛皮鞋和閨蜜俊文逛街,剛起步還覺得蠻好看蠻新鮮,像跑臺步樣“風生水起”,可時間一長,腳跟打起了水泡,腳趾痛得好像伸不直了,我和俊文手挽手摸索移步,后來又在路邊坐了一會,一雙腳好像還是不聽使喚,“整”得我寸步難行!心想這皮鞋雖然“高檔”,但逛街穿我實在“消受”不起,還詩意般地想到詩仙李白也可能只有在夢中才有“腳著謝公屐,身登青云梯。半壁見海日,空中聞天雞”的浪漫情懷。硬撐著走到祖父常給我提起的漢正街的謙祥益,買了一雙布鞋,結(jié)果一看是聶市古松牌,我和俊文笑得前仰后合,在漢正街買了雙聶市布鞋,真好玩!但我非常感恩于它,是它救了我的“小命”。
自此,我的腳對布鞋更加產(chǎn)生依賴,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無論在家在外還是在北京女兒家我都愛穿布鞋,春秋穿的繡花布鞋,夏天穿的布涼鞋,冬天穿的長布靴,在家穿的布拖鞋、布棉鞋。這次清理鞋柜,我穿過的布鞋、棉鞋竟珍藏了20多雙。一是尊重祖母和母親的勞動,做一雙鞋太難了,她們眼熬紅了,手磨起了繭都從未在我面前叫過一聲苦與累。二是我無法忘記每雙布鞋起初穿時的“良辰美景”,比如母親給我做的壓箱嫁鞋,結(jié)婚那天她交給我時,我們娘兒倆抱頭痛哭,她希冀我和丈夫就像一雙鞋子不離左右,形影相隨,永不分離。我的孩子還穿著奶奶給她做的棉鞋漂洋過海,留美、留英,并對室友夸下“???rdquo;,這叫“奶奶”牌棉鞋,只有我們中國才有,室友Jianni(珍妮)一直用羨慕的口吻“Very good!Very good!”
時光流轉(zhuǎn)到上世紀九十年代,中國加入世貿(mào)組織,江澤民總書記及與會國家元首紛紛穿著兼具中國傳統(tǒng)特征和西方現(xiàn)代造型的新唐裝出入APEC會議,我突發(fā)奇想,也給自己和孩子分別做了一身唐裝(母子裝),配著繡花布鞋穿到婆家親戚家作客,盛塘的兩個表弟仿效我的“裝束”,做了兩套情侶裝做結(jié)婚禮服,外加兩雙布棉鞋,說是古色古香既大方得體,又莊重喜慶,他們那里的年輕人也“迷戀”上了唐裝配布鞋。沒想到這種裝束作為一種文化載體,讓老報社同事“笑話”我,“既是先進文化的傳播者,還是傳統(tǒng)文化的傳承者”。
退休后,我也曾嘗試過“挑花繡朵”做布鞋,如此這般的貼著鞋面、納著鞋底,結(jié)果我母親一看說鞋底像塊蕎麥粑粑,我“吵”著要母親傳我“真藝”,她笑而不語,估計她一是心疼我做鞋辛苦,莫步她的“后塵”(在月子里就要納鞋底),如今什么鞋都有買;二是了解我天生資質(zhì)愚鈍,不能領(lǐng)悟此中“玄機”;再者怕我做的“鞋”穿出去讓人笑話。只是有幸的是,如今穿布鞋不需要親人們一針一針地“螫”,一線一線地“扯”,早些年我的腳就和聶市古松布鞋“結(jié)緣”了,雖然沒有皮鞋的洋氣,波鞋的大氣,但大俗即大雅,好像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飾,那高端舒適上檔次的各色布鞋既讓我填補了內(nèi)心的空缺和遺憾(我的祖母早作古了,母親年紀大了,也實在做不動了),又讓我過足了布鞋“癮”,且絲毫不比皮鞋遜色,走起路來可“大踏步”前進。我買了一雙又一雙,打算讓它們隨我成為北京的“常駐大使”。我還給“古松”的楊總“建言獻策”,不管是銀漢迢迢星河遠,還是飄飄欲仙展彩屏,都離不開一雙鞋,要他們從“技術(shù)”變“藝術(shù)”,在傳承的基礎(chǔ)上挖掘整理和創(chuàng)新,做童鞋、和底鞋,女布襻鞋、繡花鞋,繡花布長靴,特別是內(nèi)增高鞋,還有各式男布鞋、男涼鞋。促進古代和現(xiàn)代、東方和西方的文化交融,讓古松布鞋隨著永巨的茶葉銷到英、美、蒙古、俄羅斯。在“Made in Nie Shi”的贊美聲中產(chǎn)銷兩旺,繪就生活富裕底色。今天,我又給丈夫買了一雙黑燈芯絨鞋,和我的那雙跟隨了我三十多年的“壓箱”繡花布鞋“出雙入對”進入我的箱底儲存起來了!
低頭看腳道不遠人,抬頭看路則有詩和遠方!
(作者簡介:方平,女,湖南臨湘人。機關(guān)公務(wù)員,《散文選刊》簽約作家,在各報刊雜志發(fā)表新聞及文學作品千余篇。著有小說及散文《微塵集》共兩部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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