夢回老宅
湖南攸縣作家協(xié)會 李放鳴
“家是無法選擇的搖籃,
家是世上最美的港灣,
家是心靈窒息的牢籠,
家是柳暗花明的世界。
天外有天,
山外有山,
散了未必再聚,
聚了終究還要散。
噢,家是什么,是什么?
噢,家在哪里,在哪里?
家是不可割斷的血脈相連,
家是難以摧毀的永久記憶………”
故鄉(xiāng)之春
在上世紀70年代以前,當你一進了攸縣坪陽廟鄉(xiāng)黃公村爐下沖,就會看到有一大片屋連屋、戶連戶的矮土屋群,且它們以祖上公屋大廳為中心劃分為“耳”字形狀。我家老宅就居于它前面的西南部位,這里不僅位置中心,南面空曠,整個山?jīng)_一覽無余,而且占地面積大:從前面看,有祖父住的灶屋、拐子屋、睡房、地樓間、一排四間;若從西面看,有牛欄、廠下屋、住房、上廳屋和廁所,一長溜共五間。自家的魚塘、菜園和石坪,呈半月形從西邊繞到南邊,還砌著一道矮墻與外隔離。這些房子,皆有樓,窗戶小,滴水低,大概只有1.2丈高左右,是田泥土磚砌的墻,短青瓦蓋頂,不知是建于清朝還是民國。
我家老宅以祖上公屋大門為門,從祖公屋下廳屋右邊的一條又黑又結實的側門進入,便來到了我家的第一間房子——廚房。那時,這廚房被祖父和父親臨時用篾塔從屋子中間隔成兩半,上邊是父親的廚房,在緊靠上邊墻壁處用土磚砌成一個大灶堂,用來煮豬食;砌一個中灶堂,用來燒水洗澡;砌一個小灶堂,用來炒菜。土灶呈半月形狀。灶門用兩豎一橫的大青磚砌成,灶體全是土磚。灶面用“三砂”反復揉平,使其牢固美觀。灶門上還從山上特別采伐有節(jié)鉤的硬木做成“索鉤”,在索鉤上各掛著一個鐵鼎罐。灶后,挨墻橫搭一塊“案板”,盛放各種餐具和灶具。灶前是一個長約灶長、寬為2尺的“灰坑”。小時候,我家有一塊又長又寬又厚又硬的矮凳,橫放在灰坑前,人朝灶門燒火,身后便是一捆一捆的干柴,而這條長凳又成了一道自然的防火安全線。越過“廠”型篾塔,便是祖父母的灶屋,其灶體形狀與布局,大體與父母的相仿,只是他倆沒養(yǎng)豬,體積比較小巧。開餐時,每當祖父母有什么“川菜”,總不忘特意為我送來一碗或半碗。灶屋墻壁,天長月久被煙火薰得很黑,樓上還結著厚厚的“堂墨”。灶屋房子大,顯得比較空蕩,但只在東下角開了一個不大的舊式窗戶。每逢晴朗的早上,東升的太陽便在恩懷叔的屋頂上探過臉來,透過黑色的窗格,將明媚的陽光照進灶屋。我還記得滿10歲時的那天早上,我在灶屋的舊窗下玩著太陽光,一邊興高采烈地對母親說:“艾家,我今天10歲了!”又一邊盡情地沉浸在這銀輝色的太陽光線里,手舞腳蹈地歡快跳躍,顯現(xiàn)無限的生命活力,自我觀看,自我欣賞陽光映照在地面上的各種身影,媽媽臉上蕩漾著嫵媚的笑容。
夢回老宅
在灶屋東南角的下方,開著一條小門,便來到了祖父母平時的坐屋。坐屋鋪有黑色的樓板,樓下的上方墻邊放著一個四層的、古老的長方形谷倉;南墻上有一個木窗,窗下放著一張小桌和許多凳子,是吃飯的地方。此間窗子雖古老窄小,臨窗遠眺,視線開闊,家外有事,一瞧便知。
繼而從西南角上入門,便進入了下拐子屋。下拐子屋三面臨墻,上邊是天井,比其他房子要窄小得多,長約1丈,寬僅7尺,它的主要作用是過路,在其西南角僅放一個竹木制成的方箱式小雞塒。平時,雞鴨混放。若有家禽下蛋,祖父母就彎一個有長柄的竹圈,伸到塒里去勾蛋。1960年正月,祖父被一惡人打殘后,嘴歪向一邊,口里??戎贮S又臭的濃痰,用一個小小的圓鐵皮桶子盛著,常叫我到小塘里去清洗。他坐在這拐子屋里臨時搬來的小桌邊,靠一只小焙籠盛火取暖,回英奶奶就陪伴在身邊,度過了他的最后歲月。
往下拐子屋西進一條側門,是一間一丈見方大小的祖父母住房,南面墻壁正中開著一扇小窗,臨窗置一書桌,西南墻角是一張杉木舊床,東南角放著米柜,我至今還珍藏著奶奶平時量米的、上面寫著“正升”的竹質發(fā)紅的升子。我還記得,1959年冬下,祖父因饑餓在大園“偷菜”,被兇神惡煞的吳某.黃某強解到大隊批斗,父母和奶奶一起,就在這間屋子里,纏著尚坐在床沿邊還沒離去的李某,請他在吳、黃面前為祖父說點情。此時,李為大隊團干部,年青溫和,似乎從心里同情祖父的遭遇。
對著祖父住房床后,登五層板梯,便進入地樓屋。地樓屋約1丈見方,樓用木板榨得嚴嚴實實,樓下是柴屋(后來生產(chǎn)隊關牛),樓上是住房,南是一個小窗。地樓里,盛著祖父的一只精制的香樟材質的小方箱,箱的蓋板和扣板,均有雕刻的蘭花板畫,箱的中層是只推拉的大屜子,下層是兩只推拉的小屜子,祖父平時用來收藏賬目??上?974年建房時,我沒有把它當作親情來珍惜保存,留下后悔不絕的遺憾。
繞出祖父住房,又來到下廳屋。下廳屋有1.2丈寬,連天井有1.7丈長,比其他房子顯得寬廣、明亮。樓料皆為木匠四方走線的“方尺料”,呈黑色;樓板盡由寬厚的松木板,以“公婆刷槽”合成。廳壁,用白色的石灰粉刷成,在長期的煙火薰熬中,被漸漸演變成了灰黑色。下廳屋的擺設是:西墻正面放著一個古老的神柜,神柜上邊掛了許多黑底金字木匾;北墻下有一條長凳,凳前是張小飯桌,還有一副石磨;南墻下對著廠下屋西南角上的側門,依次放著一張呈紅色的竹床和一張同樣紅色的竹睡椅。夏天來了,這里南風浩浩,涼爽極了。那時,祖父常坐在這睡椅上,將右腳腳彎附在左腿的膝蓋上,再用右腳腳尖刁起我的幼小身子,兩手牽著我的雙手,哈哈大笑地、一上一下地反復打著“嘰嘰咕咕”。當時,我還有一個是從外面抱來的“黃花女”生的小妹妹,叫“河姑仔”,媽媽常在這屋里為她喂奶??上?,沒過多久就被夭折了,埋在開山?jīng)_里。在這屋上邊的墻面上,也給我留下了永志不忘的記憶:尚未入學時,當我第一次在黃公廟看了一部“延安保衛(wèi)戰(zhàn)”的電影激動不已,于是我找了許多白石灰顆粒,在這黑灰色的墻面畫上了一條條“之”字形的向上道路,斜線上點滿了密密麻麻的白點,表示是解放軍舉旗飛馳打敵人;“發(fā)蒙”時,初學了幾個阿拉伯數(shù)字,便又胡亂地“1、2、3……”地在這墻壁上畫了一大塊;上學后,“三好學生”“優(yōu)秀學生”半墻的獎狀,給這個日漸破落的家庭,似乎帶來了一絲絲“枯木逢春”的求生信息;1965年的春社日里,奶奶和母親共同搖動廳角的這副石磨,特別要磨米粉做水餃吃,說是:“社日吃了子﹙蛋﹚,榔頭打不死;社日吃了餃,石頭踩發(fā)笑;社日吃了醒,一生沒有病。”這時,我興致高高地告訴奶奶和母親說:“我六冊語文書上有首石磨謎語說得更好‘千里迢迢在眼前,石頭重重不是山,雷聲轟轟不下雨,雪花紛紛不覺寒。’”她倆聽了笑著說:“這謎真好,只有讀書才曉得。所以,你要努力讀書,今后才能有出息”;“文革”初期,在這塊墻面的右上角,出現(xiàn)了一塊光華叔寫的約60×90cm大的、白底黑字“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……”的正楷毛主席語錄;“九大”召開前夕,這塊墻面上又被貼上了“毛主席去安源”“毛主席暢游長江”“毛主席在北戴河”“毛主席重上井崗山”等6幅毛澤東彩照……
老家遺物
1956年農(nóng)歷12月14日,天氣陰沉。那天為了給大弟過“三朝”和父親30歲生日,家里請來許多客,舅母、月仔姑娘帶著蘭英、祖英兩個姐姐來了,是這間下廳屋唯一一次留給我家中熱烈、隆重的喜慶場面。那時,外婆、祖父母、蘭英姐、月仔姑姑均在世,且是一次親情的大融合。
下廳屋上邊的那口天井,夾在上下拐子屋中間,四周全用老式青磚砌成。天井長約6尺,寬約不到4尺,深約2.5尺。平時,家里的各種生活垃圾都往里拋。天下大雨時,因井內被垃圾占去了大半空間,地下水道又受阻不暢,雨水一下子滿邊,往下廳屋漫。這時,家人就要手忙腳亂地用提桶在天井里提水防漫。天井還是一個天然的時間表,那時,農(nóng)村沒有手表和鬧鐘,父母每天需到地里勞動,母親就吩咐我:“當日頭光線到了離天井約5尺時,就要生火煮飯”。光線到天井時,已是中午,父母正好從地里勞動回來,炒菜吃中飯了。
自大食堂解散至1974年秋老宅被拆時止,與下拐子屋相對應的上拐子屋的那個雞塒,在這異常艱難時期,是我父母非常重要的經(jīng)濟來源:通過飼養(yǎng)雞鴨來讓它們產(chǎn)蛋,當湊到5個、10個時,拿到坪陽場上去賣,換回這小錢來維持我家的鹽油和筆墨、紙張供我上學,平時也舍不得吃。即使到了過節(jié),父親也是只用1—2個蛋,將它們敲爛,用熱鍋湯成紙厚的“沖皮”“擴”著吃。
西進上拐子屋小門,是我和父母住的兩間睡房。進門第一間沒有窗戶,只能靠此間兩條貫穿的小門來采光。因又處內屋,光線極弱。這間內房只有1丈長,7尺寬。進門右側,只放了一個用木方架起來的簡陋小床;南墻下排放著母親出嫁的兩個書籠子。內房1丈見方,四面墻壁被粉成了桃紅色。西窗下有一張紅色的小書桌;北墻邊放著兩個一排的紅色什柜,靠窗的一只為深紅,靠里的一只為淡紅。因為兩個什柜,寬均為5尺,并排一放,屋內的縱向空間就基本沒有了。內屋南墻角放著一只古老的舊木床,父母親和孩子們就睡在這床上。床后,是一只盛米的大米甕。小書桌,早年被漆成紅色,由于年代久遠,紅漆剝落,泛白見木;抽屜里,收藏著各種古銅錢和黃色的小狗“叫吹”,還有精美的銅制酒壺。房的東北角上剩著一個小樓口,樓上堆放著外婆的紡車等各種雜物。小時候,我像猴子樣地從什柜的層板上爬到柜頂,又從柜頂攀登到矮樓上,到處翻看家里祖?zhèn)鞯哪切┢婆f東西。臨窗的小書桌,成了我童年看書寫字的好地方。
故鄉(xiāng)田園
越過上拐子屋小門,便進入上廳屋。上廳屋有1.1丈寬,2丈多長,三面是墻,一面臨天井。天井過后,是一間1丈見方的閑置廠屋,廠屋與祖?zhèn)鞴械睦洗髲d屋相通。上廳屋的布置是:西墻開有窗,屋的西下角是生產(chǎn)隊的一糧倉;西上角是我家的一個糶子;正上方是我家的一個四層糧倉;屋正中擺著我家的一張榪木桌子,是我們父子一家的飯桌。
在這長長的上廳屋里,歷歷往事猶記心房:1958年4月,有位大橋塘陂灣樟樹達年齡約5旬,個子不高的奶奶,被家里請來這屋專為母親治療眼疾,只見她將母親倒長在眼內的睫毛,用一只只小小的夾子,小心翼翼地進行精心轉翻,一時痛得母親“哎喲”直哭;1960年遭遇大饑荒,人平整天只有老砰4兩米(16兩一斤),我被餓得皮包骨頭。一天,媽媽非常疼愛地暗中吩咐我:“和爸爸在一起吃飯時,你要大口大口地快吃多吃。”唆我與父爭食,還在飯桌下用腳來催我,示意我;1960年,母親與奶奶在廠里邊上靠路的生產(chǎn)隊田里的禾稈上捶了約兩升半壯的谷籽,晚上全家人就用鐵鍋炒熟圍著吃。過天,母親脹得怎么也排不出大便,在這生死關頭,我按母親吩咐,用筷尖在祖父廁所為她連續(xù)排撥了兩天多,才挽回了母親性命;1962年,趙四外公為我家打了最后的一個糶子。打糶子要找最有粘性的黃泥,還要用米湯攪拌,用雙腳將泥踩膩,裝于圓形的竹盤里,再用條棰搗油糶油泥,才將事先用油炒好的竹齒,很有講究地訂成排出紋線。那時,為家極度憂心的母親,常喋喋不休地向父親嘮叨家里許許多多的事情,趙四外公曾見情評論說:“象是‘鬼兆亡’樣的口說咯不停。”新糶子打好后,安放在上廳屋,樓上綴根繩子,套上推鉤,人推著推鉤,使上層旋轉,累得人滿頭大汗;1963年,隊里不理睬父親的百般反對,占去我家上廳屋那頭空閑的廠屋,強建了集體的倉庫……
老家新貌
從上廳屋北進一小門,便來到我家的衛(wèi)生間。衛(wèi)生間東與西六的廚房搭界,北與民祝的曬樓屋共墻,寬有1.1丈,長有1.6丈。屋的西南方位是糞坑,西北角上是一副沉重的石臼,石臼迎面開著窗戶。與這衛(wèi)生間西墻相鄰的是祖父母的衛(wèi)生間,里面只有一個糞池,門就開在外面。
上廳屋以上的三間房子,是父親于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新建的,水料和樓料都是樹徑12cm的新杉料,屋頂蓋的都是新玄皮,房子顯得比舊的要寬廣,光線明亮得多。因此,1974年建新房子時,父親強烈反對我拆除他建的這三間房子。后來,他拗不過我,就流著眼淚極其動情地對我說:“你參加了工作,你做得用,不把爹娘放在眼里。”我當時很不理解地回答說:“拆舊建新還不好嗎?”啊,我當時未能領悟到:原來是我無情地摧毀了他心目中一生唯一做的偉大事業(yè)!
從廠下屋里出來,便來到了我家彎月狀的內園,內園的外邊,上是祖父的魚塘,下是炎云的魚塘,兩塘接口處用茅柴擋著與西面大路隔斷;上邊,與兵生菜園接界,也是用茅柴阻隔不通;下邊,一道矮圍墻特意與墻外大路隔斷,成為一個封閉式的大園子。園子里,最上邊的是我家占地約40平方米的仔塘。1965年上半年被生產(chǎn)隊用草皮、泥土將其填平,放水干塘時,塘中那在淺水中蠕動的很多紅紅的鯽魚,還仿佛又浮現(xiàn)在我的眼前。塘邊有棵古老的楮樹,樹高約6米,樹冠3米,樹徑約18厘米,葉兒厚實、筆挺,不見落葉;樹桿堅硬,樹皮為銀灰色。它象一位歷經(jīng)數(shù)百年蒼桑的老人,風雨無阻,又默默無聞地守護著我家的這片家園。1981年,鄰人建房時,將他家拆的磚頭、瓦礫全部填進祖父的魚塘里,使這棵老楮樹“窒息而死”。夾在上、下兩塊菜地中間的是個約40平方米的小石坪,是用石灰、沙子、泥土混合為“三砂”筑成的曬谷坪。那時母雞常帶著小雞在這個坪里覓食。突然,盤旋在空中的老鷹象戰(zhàn)機一樣地俯沖下來,疾快地用它強有力的爪子搭起一只小雞飛走了,母雞一約而同地伸著長脖“咯咯”大叫,其余小雞都很快地畏縮在母雞的腹下避難。當人們從屋里出來驅趕老鷹時,老鷹已遠遠地飛到了牛形沖四株達20多米高,需幾人合圍的古松上而“高枕無憂”了。1974年深秋,也是在這石坪上,我可憐的母親在曬薯絲時,不小心被爛篾塔重重地刺壞了右邊的眼睛……
嗅千年馨香,扶百年老床,寂寞的舊衣陳物,揮不去昔日蒼涼;那久遠的日頭,是否也這般明亮?遠去的雞鳴犬吠,幽幽蟲聲,是否還在這里回蕩?一步一回想,那深深的相思惆悵,插在我回來的路上!
夢中,
老宅的影像微微顫動;
遙遠的記憶,
伴隨清風,
游向那無盡的天邊,
傾訴著難忘的情愫。
年輪一圈一圈地隱隱長著,
于這歲月蹉跎中漸漸老了容顏。
于今,
這老宅早已沒了蹤影,
外婆、爺爺、奶奶,
早走了半個世紀;
父親,母親,
長眠在遠處的青山,
給我留下它深淵一般的逝去歲月,
再也沒有一個老人喋喋不休的夢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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