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、李根萍
青枝綠葉果兒長,辛辣甘甜任人嘗。在贛西萍鄉(xiāng),辣椒一直是家中餐桌上的主打菜。如果那頓飯中少了辣椒,肯定食之無味,大打折扣,總覺少了什么。沒了辣椒,主婦真不知這個菜如何炒了;少了辣椒,這個日子不知如何過了。
辣椒是生命里的火焰,沒有辣椒,就如火紅的玫瑰,失去了艷麗的色彩,不再鮮活靈動。隨便走進萍鄉(xiāng)誰家的廚房,灶臺上肯定有罐紅彤彤的干辣椒粉,酷似江浙人家灶臺有罐必不可少的糖一樣。
最早吃辣椒的是葡萄牙人。然后,辣椒一路向東,沿著葡萄牙的貿(mào)易線路,傳入馬六甲、泰國、日本、朝鮮和印度,繼而從朝鮮進入中國。亞洲是最熱情的食辣區(qū)。而中國,是最輝煌的辣椒之國。
中國現(xiàn)存最早的辣椒記載卻出現(xiàn)在浙江,杭州人、戲曲家高濂寫于1591年的《遵生八箋》。以及1598年湯顯祖的《牡丹亭》。這兩處記載都是著眼于辣椒花。農(nóng)業(yè)文明遺產(chǎn)專家王思明教授根據(jù)地方志進行的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在康熙年間,最早出現(xiàn)辣椒記載的是浙江,其次是湖南和遼寧。
故鄉(xiāng)萍鄉(xiāng)位于江西的西部,湖南的東部,毗鄰湖南醴陵,是聲名遠揚的食辣市。“貴州人不怕辣,四川人辣不怕,湖南人怕不辣”。而萍鄉(xiāng)人是辣不死,辣死人不償命,不是不溫不火的辣,而是地地道道的武辣。數(shù)百年來,辣椒在這里成為一種文明,深植在鄉(xiāng)親的血液里,流淌成一種霸蠻之氣。辣椒,造就了萍鄉(xiāng)人的性格:勇敢、大氣、熱烈、豪邁、堅定、執(zhí)拗。吃得辣、耐得煩、把得蠻、不信邪,是萍鄉(xiāng)人身上的印記。過去稱“舍得一身剮,敢把皇帝拉下馬”,而萍鄉(xiāng)人:吃下一碗辣,敢把地球抖三下!
每年清明時節(jié),贛西大地上的風硬冷,早晚氣溫低。父親等不及了,總是早早地將宛如腎形黃色的辣椒種子,小心翼翼地撒進了濕潤的地里。為讓它早點從土里鉆出來,父親用竹片在地壟上搭成個半圓形的棚子,再用塑料薄膜蓋個嚴實,讓辣椒種子在里面做著香甜的美夢。白天,春風唱著歌兒從棚頂拂過,似是在對它們的召喚;陽光熱情地親吻它們,讓它們天天沉浸在幸福的時光里。
大約半個月后,大棚里發(fā)生了變化,種子如筍破土,黑色的地上爭相冒出密密麻麻的嫩芽來,你挨著我,我擠著你,宛如幼兒園一群小朋友在運動場上奔跑。有時白天溫度高了,父親還會將塑料薄膜掀起來,猶如挽起一襲漂亮的公主紗裙,裙子里晃動著一個個綠色的小腦袋。不過晚上溫差大,還是要蓋起來,不然會凍壞嫩苗。因溫度適宜,土質(zhì)肥沃,澆水勤快,辣椒秧子在大棚里瘋長,不停地竄個、長葉,綠油油的。清明過后,大棚里留不住它們了,它們要遷徙了——移栽到另一塊土里去。
一般辣椒種一茬就要換個地方,要么就換點新土,因為辣椒根系發(fā)達,喜歡認生土,越是首次種的地方越是長勢好、產(chǎn)量高,主要是它們成長需要足夠的肥料和營養(yǎng)。移栽辣椒前,父親比種其他蔬菜重視得多,因為這是家中的主打菜,關系一年餐桌菜肴的豐盛,甚至關乎一家老小生活的質(zhì)量。他先是反復篩選種辣椒的地方,多半會掃點落葉,燒點草木灰蓋在上地面。然后,用羊角翻地,讓土暴曬幾天,把土里的細菌和蟲子曬死,繼而整平、挖好坑。一行三四個或是四五個坑,橫豎大抵對齊就行,但不能靠得太近,距離有講究,因為辣椒苗需要透氣,更需要充足陽光雨露的照耀。
選個雨天或是傍晚,父親就會將連根帶土的辣椒秧子,移栽到早已準備好的一個個坑里,再給每棵秧苗澆點水,以利它在新地方盡快適應扎根。開始幾天,如氣溫較高,每天早上都要澆點水,不能讓秧苗因溫度過高而夭折。
移栽在地里的辣椒秧晃過神來后,長得很賣力,個兒越長越高,莖也變粗了,這時肥料要跟上去。每施一次肥,它就會竄高幾寸。辣椒的葉子呈橢圓形,葉片的頂端尖尖的,葉子嫩嫩的,煞是好看。時光從菜地里飛逝,兩周后就能看到辣椒的枝丫像手指一樣叉開,開始長成樹的模樣,白色的花苞從枝枝節(jié)節(jié)上嘟嚕嘟嚕地冒出來。一朵朵白色的小花,像一個個細小的星星,連著一個稍微彎曲的綠柄,埋在碧綠的枝丫間。不幾天,白色的花朵便洋洋灑灑,葉子的光芒黯淡了下去。
總是在一個早上,父親踩著晨曦在地頭巡視莊稼時,忽視會發(fā)現(xiàn)辣椒苗上結出辣椒來了,猶如水稻開始抽穗,果樹開始掛果,這是令人興奮激動的事情。米粒兒大小的它們,宛如初出家門的小姑娘,滿臉羞怯,總想尋求葉子的庇護。田間地頭,山坡路旁,其實沒有誰會常去打擾它們。于是,它們在黎明破曉時分,或是在落日黃昏間隙,悄悄地長個子,沉甸甸地往下墜,綠色的葉子下面,滿眼皆是下墜的一個個小辣椒。
傾情不怕千刀碎,佐料尤調(diào)百味豐。端陽節(jié)前后,地里辣椒越結越多,越長越大,有的竟然有食指粗了,每棵苗上都有一二只大的辣椒,十分誘人。此際辣椒的味兒極為稀薄,溫順得像怕老婆的男人,又軟又嫩,一點也沒有火辣的性子,僅有一股蔬菜的青澀味兒。用鄉(xiāng)親們的話說,食之如同吃青菜,辣而無勁。我性子急,每年都喜歡吃頭茬辣椒,總是急不可耐地下到地里,摘回一碗辣椒,讓母親將鮮嫩的辣椒一刀拍碎,再加蒜頭清炒,這青澀微辣的味道,同樣能讓我過個癮,吃上幾碗米飯。
麗質(zhì)生身菜圃中,少時蔥綠老來紅。待到盛夏,烈日當空,辣椒宛如過門后的小媳婦,出門被人一逗,紅了大半個臉。這個時候,地里的辣椒盡情吮吸著肥料養(yǎng)分,個兒粗壯,一半火紅,一半碧綠。不規(guī)則棱形的辣椒葉綠得滴翠,仿佛綠絲絨上鑲嵌著無數(shù)的紅寶石、綠寶石。一串串,一排排,懸掛著,酷似孩子般蕩著秋千。這樣的場景,父親看眼里,喜在心頭。炒菜沒它法,辣椒來當家。母親總是開心地提著菜籃子,踩在晶瑩的露水,下到地里摘回辣椒。手中有辣,心里不慌。那些日子,家中餐桌上花樣百出,辣椒炒雞蛋、辣椒炒小炒肉、辣椒炒魚干、辣椒炒臘肉、辣椒炒雞肉……家中菜譜里,每道都有個鮮紅的辣字。
母親喜歡用辣椒炒干塘魚,這道菜端上桌,香氣四溢,讓人味蕾翻滾。我和二哥小時候不太吃辣,但又禁不住小魚兒的誘惑,便舀碗涼水,夾條小魚,先在水里涮涮,這才小心翼翼的放進嘴里,味道顯然差遠了。三個姐姐特別能吃辣椒,她們用只大勺子,麻利地挖勺辣椒魚干,拌著飯一起吃,吃得津津有味,故常笑我和二哥,不像個萍鄉(xiāng)人。
后來經(jīng)她們一激,我有了勇氣,也學著挖勺辣椒往嘴里塞,只覺得嘴里冒火,臉似紅布,肚子鼓得像溝里的氣蛤蟆,可小手還依然不停地在辣椒里找魚干。魚干沒了,就干脆夾起了辣椒,用一大口飯來陪著吃。不知是魚的誘惑,還是遺傳了父母親吃辣椒的基因,經(jīng)過一段時間的鍛煉,我竟然覺得辣椒并沒想象中的那么辣,那么可怕。伴著幸福的飽嗝兒,我甚至還感覺到有一縷熱乎乎的辣香,帶著驕傲的成就感,悠悠地浮上來,有味極了,仿佛日子都是甜的了。父親見六七歲的我,就能吃上一小碗辣椒,連連夸贊:“小子,行了,有種!”
那些成長的歲月,盡管家中不富裕,甚至缺油少鹽,但辣椒的香味慷慨無私地彌漫著家中的餐桌。辣椒給了我好胃口,給我了渾身的力量,讓我養(yǎng)成了辣一樣的性格。
地里的辣椒紅了,母親就會帶著我用大草籃子摘回,洗凈泥沙,放在曬谷坪上曬?;鸺t的辣椒攤開在雪白的坪上,猶如山里孩子扯下一片朝陽,特別扎眼,映紅了田野,映紅了池塘,映紅了山村,映紅了鄉(xiāng)親的日子。辣椒曬干后,裝袋貯存起來,待冬春季食用。這兩個季節(jié),新鮮辣椒沒了,家里多吃辣椒粉。
秋風蕭瑟天氣涼,草木搖落露為霜。一場苦霜過后,萬木消瘦,北雁銜涼,辣椒也放下了喧嘩和躁動,耷拉下葉子,開始暗淡,辣椒也瘦小了許多,這個時候的辣椒成之為謝苗辣椒。意思為辣椒苗快要凋謝的辣椒。此際的辣椒,辣勁不足了,但炒小炒肉味兒不錯,尤其是拍碎加蒜頭做成墊辣椒,味道堪稱一絕,是下飯神菜。
“這從大地之中提取的火焰,它是我們親人中的親人,它與我們形影不離,相伴一生,在舌尖上燃燒的熊熊大火,與我們一起走過轟轟烈烈的日子。我的親人們在最苦的時候,喝完一大碗火紅的辣椒,大喊一聲:雄起!辣椒流進血液中,站立起來的辣椒!……”這是詩人對辣椒盡情地贊美。品格剛毅情如火,意志堅強性更濃。萍鄉(xiāng)鄉(xiāng)親就是這樣,天天與辣椒形影不離,相伴一生,因為能吃辣椒,一生敢走四方,做人坦坦蕩蕩,有話直來直去,從不遮遮掩掩。
光陰似水,白駒過隙。我在異鄉(xiāng)漂泊幾十年了,可無論品嘗哪兒的辣椒,都沒家鄉(xiāng)這個味兒,更沒家鄉(xiāng)的勁兒。有時想家了,為過過辣椒癮,常常找遍大半個城市,但每吃一次就失望一次,無法找到故鄉(xiāng)吃辣的感覺。早些年有個江西人在大院對面的東大影壁開了家贛菜館,還設了個萍鄉(xiāng)廳,一度人氣火爆,每天都有江西老表在此相聚。后來,因店家經(jīng)營不善關門了,甚是遺憾。每次回萍鄉(xiāng),我總是迫不及待地到地里,摘碗新鮮的辣椒吃吃,找回童年的感覺。每次返回,我都會帶上一大袋新鮮的辣椒,存在冰箱里,慢慢地吃,細細地品,讓故鄉(xiāng)的味道多保留長久一些。
辣椒,對于我這個游子來說,其實是抹不去的鄉(xiāng)愁。“覌君入口仍含笑,保你出名譽滿城。歷代豪杰都喜愛,餐桌少我怎能行。”歷代文人墨客贊美辣椒的詩,其風流蘊藉之味,不亞于余光中的《鄉(xiāng)愁四韻》。
常有人問我,最想念故鄉(xiāng)的是什么?我總是張口而出:辣椒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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